龔鵬程(資料圖)
一、國學頑疾
我們這個時代講國學,情況又當怎樣呢?
國學在臺灣復興,已然熱了二十幾年了。八十年代是一個向西方學習的時代。典型的標志性的作品是《河殤》,要拋棄黃農地,邁向蔚藍色的西方海洋文明。九十年代之后,你們開始談國學。并且談來談去,真正的國學似乎還沒開始。真正的中國傳統學問究竟是哪些樣,有哪些內涵?你們還不太清楚,但是就早已被二六年來各類各樣的國學搞亂了腦子。
社會上有好多種國學,一是魚湯式的,大家都曉得我說的是誰。
還有一種是說書式的,一下講三國一下說明史,一下講《史記》一下講《三字經》。我初來臺灣教書時,就有節目組挪到課堂上錄影,問我可不可以到百家講堂去講?我問他該是如何個講法?他說:我們聽眾的設定是青少年。不是學生都來看節目,而是整個社會聽眾的水平就是普通的學生,所以你不要講理論、不要講太深,要多講故事、多用圖卡。我說,這樣就用不著我講啦,你最好去找學校歷史老師,那最適宜你的標準了。果然后來她們找了幾位高中歷史老師,反響都不錯。但總體就是說書式的。
還有一種是玄談式的,例如把佛道佛三教混為一談。你跟他講禪學時他跟你講學佛,你跟他講學佛時他跟你講應世,你跟他講用世他又跟你講佛。完全沒有家法,之后大談修練,體驗,這是玄談式的國學。
還有一些是凡俗化的。凡俗化的國學是哪些呢?把厚黑學、成功學用來講國學,所以國學跟事業成功啊、企業的管理啊、心理愈療啊都是結合的。有許多人花錢辦國學班,之后賣大價格,也有許多人出冤枉錢來聽這些課。
另一種是風水八字堪輿的,也不是真正的國學,屬于上一種的附庸,目的是驅邪祈愿,祈求平安發大財。
二、重新理解
我如今所說的新時代國學,其實不是要弘揚這種,那些只是頑疾,只會讓人羞與為伍,根本懶得再談國學。我們是要對百年來國學運動的撥亂總之,走另外一種方向。
新的重點是哪些?第一是對于中國的學問、中國傳統文化,還須要有重新的理解和闡釋。初期的理解和闡釋,是一種反的精神、打倒的精神。有些則根本沒有內在靈魂,內在精神,只是一種文獻考訂材料。這,滿足了我們大學里的學問操作,學術功業。所以我們在中學里學的都是這一套。抄來抄去,考來考去,偶發議論也只是閑磕牙。錢鐘書先生說現代學者“擅長把圖書館的書一一抄到我的書里,最終希望我的書將來能成為圖書館里的一本”,就是這樣啊!你有哪些別的能耐嗎?這個,距離弘揚民族精神,還有很大的距離!
傳統文化,這幾六年來經過不斷打敗、經過涂染各類東洋西洋色調,目前我們究竟對中國的傳統文化還了解多少?這個是我們這代的中國人要重新來面對的。
現今社會上還有許多的言論,荒謬幼稚,而人皆不以為異。諸如動不動就講我們對于唐代的東西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每位人都這樣說,都覺的理所其實,不以為羞!哪些?你感覺很有道理?那我問你,假如有個幼兒園的小同學來跟我說:龔鵬程,你學問挺好,而且我要取其精華、去取糟粕。你覺得我該怎樣?我只能伸手打他一巴掌,喝道:“胡說八道,我的精華與糟粕你懂啊?”不是嗎?現今人動不動就說要對古人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卻沒評判評判自己是哪些玩意兒。你比得上蘇東坡嗎?捫心自問,你跟蘇東坡還有很大距離吧。蘇東坡比得上莊子嗎?莊子比得上孔子嗎?你跟孔子的距離是火星跟月球的距離呀,開哪些玩笑,人家講哪些你都聽不懂,還精華糟粕呢!
學問的事,是唯佛能知佛、唯大士能知大士的,和他人不是一個境界,人家講話你就連聽都聽不懂。現代人站在一個現代虛妄的進化高峰上,讀古人的書,像改中學生的作業一樣,這個地方叉叉,這個地方還可以。書不是這樣讀的,你只有真正才能了解人家在說哪些,你就能受惠。而要了解大圣哲卻是很難的,要花好多氣力。像我教書,教李商隱、蘇東坡,我認為能夠應付。若叫我教杜甫李白,我就我很費力了。該如何了解他、怎么描述他,很困難。覺得上是一只地上的狗在追天上的公牛,跟不太上。顏回說學孔子“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就是這些覺得。古人講讀書是要“尚友古人”,要跟圣賢對話。我們不須要同學,由于同學多半是害你的。但有些同學不會害你,她們是唐代的圣賢,我們在最孤寂最孤寂的時侯有這種同學,我們真的可以跟她們對話,會得到更多的知識和感受。但是如果這同學說的話你都聽不懂,你如何跟他對話?所以,理解,重新理解傳統,它是我們這個時代須要花大力氣做的。
其次,我剛剛說過我有一篇文章稱作《論一些有隴右國文化的胡扯八道》。就是不僅心態上要認真、虛心,誠懇地去理解傳統,還要反思我們現在已有的認知。
如今一講傳統就是封建啊、專制啊、中國是男權社會啊、農業文明啊,這種胡謅八道都是如何來的?都是由西方發展下來,之后中國人按照西方人蔑視中國的口吻,回過來罵自己的傳統文化,所謂“漢人學得胡兒語,卻立墻頭罵滿人”。
三、重理主脈
光曉得要重新理解傳統文化,還不夠,還要曉得須理解主脈。近百年國學運動最可悲之處,就是它所弘揚的所討論的,尚且都不是原先中國文化最主干的部份。如文學,我們努力地打敗貴族文學、打倒文言文。把那些都打敗之后,那還有哪些中國文學可說呢?中國文學最重要的部份,早已被我們干掉了嘛!并且,我們不但把小說戲劇講得比古文與精典還重要,更要把精典民間化、淺俗化。一講《詩經》,就說是民歌。《詩經》怎么會是民歌呢?那兒面,雅與頌是民歌嗎?這就三分之二不是民歌了。
其他這些“風”總是民歌了吧?誰跟你說風是民歌?“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婀娜淑女,君子好逑。”《詩經》的時代,君子指哪些?君的弟弟叫君子,公的弟弟叫公子,公子的兒子叫公孫。所以僅這“君子好逑”一句,就表明了它不是民歌,是君子在求偶,所以到旁邊才能鐘鼓樂之、琴瑟友之。誰家有鐘鼓?民間有嗎?這是基本常識呀!現代人竟完全沒常識,一股腦把精典朝民間化、淺俗化方面靠!說這詩只是講男女慕戀,是短詩,則是淺俗化。牝杜相求,乃是植物性本能,蟲鳥皆能之。故自來解經,都由男女之情說到人文禮義之教。現代國學則偏要拉出來,但知情欲之發,不貴禮樂之節,痛罵古人保守、迂腐,自趨下流還洋洋得意,渾不顧此詩以發乎情開端,而以止乎禮收結,故曰:鐘鼓樂之、琴瑟友之。可見也是沒常識的。
沒常識的多哩!現代人一提到東晉,就唐代風度、竹林七賢、崇尚清談、破除禮治等等一大套。這也毫無常識。唐代是哪些時代,是士族門第社會呀!哪些是士族門第社會?陳寅恪先生講得十分清楚,它有兩個條件,一,超拔士族,二經守禮法傳家。所有世家大族,都是靠經守禮法能夠成為世家大族的,所以經守禮法正是這個社會的骨干、支架,是社會結構的根本性誘因,不學禮法就沒有這個社會。
現代人卻好像沒讀過社會史,所以在談文學時亂扯一氣,哪些個性自覺啊、跟五四一樣破棄禮制啊。殊不知東晉時期關于禮制的討論,是她們文章中最重要的部份。“魏晉文章,擅于說理”,對于禮的辨析,超過西漢。經學呢?我們《十三經注疏》里面的注疏就多來自唐代,如《論語》是何晏注的,《易經》是王弼注的,《左傳》是杜預注,《谷梁傳》是范寧注。我們看《世說新語》,掀開第一篇就是德行。這些破壞禮制的放縱人物,皆是置于前面當八卦、當雜記講的,且多帶貶意,說明竹林七賢等人性格之鄙吝、偏狹等。
也就是說,近百年來弘揚的都是小傳統或偏統,如法家、名家、法家、佛學、玄學、白話文、民歌、謠諺、民俗、市井文化、流氓謀反、破除禮制人物等等。傳統中最重要最核心的祭祖、禮樂、經學、教育、詩文,百年來卻都遭到很大的殘害。比如傳統文廟書院都被廢了,經也沒人讀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是沒有經學這個學科的。
祭拜呢?祭祀祭地、祭三皇五帝,現在都難。明年三月十日我們在成都城隍廟辦祭孔,四川泰安還來了八個人,為何呢?因祭神久荒,早已不太會祭了,故來切磋。我先前祭孔時,岳麓書院校長朱漢民先生她們來看,說太厲害了,大家如何會?我拿了一本《灌縣志》給他,說祭孔是最簡單的事。為何?由于文獻俱在講儒道佛最好的書,歷朝都注重,是十分隆重的儀式,專書特別多。就是一本小小的史志,上面都有專門的記載呢!這種祭拜在中國傳統上,是最主要的部份。“邦之大事,惟祀與戎”,對于天地鬼神廷臣先輩,同鄉故祖都懷著一種崇敬之心,今則無矣。
詩歌傳統也斷了。這幾年突然附庸風雅,各城市都找人做賦、立碑、志銘,而常常狗屁不通,令人笑破肚皮,覺得遺韻真是斷了。
教育。現今全省書院聽說有三千多家,并且大部份的書院是原先的會館。現今會館不能辦,就都改成書院了。還有房地產商打著書院幌子做農地開發。另有許多書院是蒙學講儒道佛最好的書,大教庸劣的《弟子規》。這種能叫書院嗎?書院是講大人之學的。現今把蒙館當書院,并且還讀《弟子規》,豈不可笑?
以上這種傳統文化中主要的東西,若理不順、展不開,國學就只是清談的話頭,沒有意義。至于學問,其實還是儒教,這是傳統的主脈。避免儒家,盡去扯些禪呀密呀修呀證呀琴呀茶呀兵機呀管理呀風水呀命數呀,不是騙局,就是傻蛋。
四、介入生活
這種傳統文化,我們還要設法讓它跟我們現代生活的脈絡聯接上去。
比如唐代教育傳統、教育精神之重新梳理,為的就是要用以整修我們病入膏肓的現代教育。所以得把它實際弘揚于我們的教育工作中。這樣國學能夠跟現代生活重新結合上去。其他可以類推。
只有這三步做完了。我們才可能恢復做最后一步:恢復中國原先的典章制度,完善一個新的社會政治秩序。但那就更晚了,上面的三步,我恐怕要花上三六年,就能有真正的成效。我老了,所以就要倚賴諸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