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野芳彥是日本中古史研究者中一位杰出的、獨特的人物。與二戰后日本史學界的主流思想相比,網野芳彥的研究帶有濃厚的“非正統”色彩,在當代日本知識界仍然頗受追捧。新近出版的《日本歷史上的東方與西方》是網野芳彥的一部早期代表作,已經呈現出明顯的“網野史學”特征。
撰文:錢靜宜
(復旦大學歷史系)
《日本歷史上的東方與西方》,作者:[日本]網野芳彥,譯者:儲逸煒,版本:2022年12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網野芳彥的當代影響
日本著名中古史學家網野義彥的著作《日本史中的東方與西方》于今年1月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由楚逸微先生翻譯。他的另一部著作《重新解讀日本的日本史》簡體中文版也同時出版。加上2011年譯介的其晚期巨作《日本社會史》,網野義彥的著作已被三次譯成中文,據說還有幾部作品正在譯介中。在對日本古代史研究有些“冷淡”的中國讀書界,這大概是我受到的唯一待遇了。
當然,與網野芳彥在日本的影響力相比,這算不了什么。網野芳彥生于1928年,2004年去世,享年76歲,對于日本學者來說,這并不算長壽。他留下的學術“遺產”極其龐大,據不完全統計,他一生出版了40多部獨著、30多部合著,可以說,他的作品在字面意義上是“等于身體”。在日本學術界享有盛譽的巖波書店出版了19卷網野芳彥的作品集,代表了史學界對他專業成就和學術地位的認可。講談社日本史叢書就是網野芳彥主編的,第一卷就是他的成名作《什么是“日本”?》,奠定了整個叢書的基礎。可惜的是,中文版中沒有收錄。版,難免會遺漏一些精華內容。
網野芳彥在日本的影響力究竟有多大?2014年12月,在網野芳彥逝世十周年之際,著名學術雜志《現代思想》隆重推出二月號專刊“網野芳彥專刊”,以柄谷行人為首,來自歷史、民俗、社會、哲學、宗教等多個學科的30多位撰稿人,圍繞“無親論”“非人、娼妓、功能市民”“天皇制”“日本論”“史學方法”“代表作”等話題,全面探討了網野芳彥的學術思想工作。這種與人文學科各領域精英對話的能力,遠遠超出了日本中古史圈乃至史學專業圈,這在次年巖波書店出版的五卷本《網野芳彥對話》中得到了更為淋漓盡致的展現。即使日本社會經歷了泡沫經濟崩潰、“失去的三十年”甚至311地震、核泄漏等事件的沖擊,線上線下的歷史在當代日本知識界依然有著獨特而持久的魅力。
《現代思想》“網野芳彥特刊”。
或者說,網絡歷史的特質在“失去的三十年”中更加閃耀,因為它契合了新時代的“人心”。一個明顯的例子,就是1997年上映的宮崎駿導演的動畫電影《失去的三十年》。他的代表作是《幽靈公主》。宮崎駿在電影提案中,將故事設定在14世紀到16世紀的室町時代,當時“中世紀秩序崩塌,轉入向現代過渡的混亂過程,與如今的潮流相近。影片與21世紀的動蕩時代重疊”,并明確表示“古裝劇中總會出現的武士、領主、農民,在這里不應該出現,主角反而是從未登上歷史舞臺的人,以及山中人、世間的神靈。”比如那個叫“’的煉鐵團伙,他們是技師和勞工,從事鍛造、采礦和燒炭。比如那些租馬養牛的運輸商,他們有武器和類似制造的奇特組織”。再加上邊境的部落少年和通靈的森林女孩。宮崎駿和天野的對話就不用看了,熟悉天野歷史的讀者一看就知道,這部長達 134 分鐘的動畫電影大作充斥著網絡野史的“幽靈”四處游蕩。
宮崎駿1997年創作的動畫電影《幽靈公主》以日本中世紀室町時代為背景,宮崎駿曾在采訪中透露,該片的靈感來源于網野美彥的歷史研究。
戰后異端
對于經歷了上世紀80年代末泡沫經濟崩潰,并一直面臨股價暴跌、高管丑聞、青少年犯罪等黑暗現實的日本人來說,網野芳彥“發現”的另類歷史世界或許能給他們帶來新的視角。然而,這樣的熱度并不能掩蓋以下兩個基本事實。第一,天野本人直到晚年才認為自己是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者,而對于自己在上世紀90年代以后的所作所為,他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第二,與二戰后日本史學界的主流思想相比,網野芳彥的研究帶有濃厚的“非正統”色彩,早已在學界引起軒然大波。第一點,正如柄谷行人所指出的,涉及到冷戰結束后全球范圍內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化等復雜問題,本文不打算詳細討論。我先簡單說一下。
綜上所述,天野對日本中古史尤其是國史的研究,在戰后三十年間大致經歷了三個大的階段,即從1950年代以幕府為中心的“封建國家論”,到1960年代以幕府為中心的“朝廷與軍隊一元化的權力系統論”,再到1970年代重新提出幕府獨立的“東方國家論”。長原啟二、黑田敏夫、佐藤信一三位代表學者在不同的時代引領了潮流,雖然東京、京都兩地的學者之間也曾有過激烈的爭論,但基本上都把領主(武士、天皇)與農民的關系視為前近代日本的主要生產關系,這在當時普遍被認為是古典唯物史觀下的左翼史學派別。
反映日本源平爭霸時代的浮世繪。
網野芳彥并非從一開始就致力于顛覆以權貴和農民為主的日本史觀,事實上他本人也是日本戰后左翼思想的重要參與者。本科時期,天野是學生運動的積極參與者,畢業后也積極參與“歷史研究會”、石茂田勝等“講演式”史學家領導的“國史運動”等左翼活動,甚至與當時日本共產黨推行的“山村游擊”計劃也有關聯。但在1953年夏,在左翼團體內部紛爭混亂中,他卻果斷選擇了退出。對于這段歷史,天野晚年有著沉痛的反思:
我其實并沒有真正處于危險之中,但卻天天在會議上,整天談論“革命”,甚至還寫了“封建革命”、“什么是‘封建主義’”等愚蠢可恥的文章,簡直就是一個為了自己的名氣而把別人逼上絕路的“戰犯”。(《戰后》,巖波書店,1995)
這里所謂的“愚昧可恥的文章”,指的是他1951年發表的兩篇最初論文。從這種嚴厲的批評來看,王野的選擇應當不僅出于復雜的人事爭議,很可能還包含著他當時對機械地套用唯物史觀研究歷史的方法論反思,從而為他日后走向“異端”的道路埋下了伏筆。
可能很少有人注意到,除了東京大學文學部本科學位之外,網野佳彥并沒有攻讀碩士或博士學位,他算是典型的自學成才者。1950年從東京大學畢業后,他便進入研究生院準備學習,開始攻讀碩士學位,但因欠學費而被退學。隨后他在日本文化研究所月島分所、東京都立北園高中、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工作多年,長期從事文獻編纂和歷史教學。直到1967年,他才在名古屋大學文學部找到教職,此時他已經40歲了。在這十年的“打工”和“自學”中,天野的主要研究方向是中世紀莊園文獻。 1966年,他出版了第一本專著《中世紀莊園的出現》。他這一時期的研究符合當時學術界的主流,即在古典唯物史觀的框架下研究領主和農民。可以說是一顆備受關注的后起之秀。基于這些研究,天野后來提出了關于中世紀土地控制結構的重要概念——“莊園制度”(1973),并迅速得到主流學術界的認可,是一條光明而有前途的道路。
森久住桂元的《四季農耕屏》現藏于京都國立博物館。
然而,從1972年發表論文《中世日本天皇統治權調查》到1986年發表《中世的再審視:列島內的地區與社會》和《外來王權》,網野芳彥陸續發表了一系列具有挑戰性、話題性的作品,尤其是1978年發表的《無命、公共領域與音樂:中世日本的自由與和平》和1984年發表的《中世日本的非農民族與天皇》,在受到普通民眾和知識界歡迎甚至極力推崇的同時,也成為了日本中世史研究領域的“異端”。
《重新解讀日本歷史》作者:(日本)網野良彥譯者:劉亦菲版本:烏托邦|民主建設出版社2023年2月
宗教學者山守哲夫有一個非常生動的描述,說天野似乎既是史學界的寵兒,又是遺孤。“寵兒”當然是指他晚年的巨大影響力,但“遺孤”其實在大多數時候是對中國中世紀歷史的真實描述。研究中國中世紀史的學者谷川道夫曾是網野芳彥在名古屋大學的同事,他曾對網野晚年做出過一段有趣的評價:
……我公開鼓吹共同體論,正好成為他們的攻擊對象。但王業俊采取了不同的策略,他先以《物淵·共結·樂》一書在學術界開辟了新風,隨后逐漸迅速地將其拓展開來。戰爭的結果終于改變了日本中古史的研究格局。而我至今仍孤立無援。(網野芳彥、谷川道夫,《同情的中古:日本史與中國史的對話》,養泉社,2010年)1989年,谷川為《新版后記》作序
谷川對于自己成為“對象”和“孤立無援”的自嘲式哀嘆,對戰后日本中國古代史研究的發展有著自己的內心思考,而他對天野所謂“謀略”的描述,類似于前述的“阿野”之說,其實是對其晚年的回溯,這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了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來天野在日本中古史界內部所遭受的批評與孤立。
《無緣、公域與音樂:中世紀日本的自由與和平》一書引起了谷川道夫的關注,他專門撰寫了書評,可以算是網野芳彥“旁門左道”的代表作。所謂“無緣”,是網野芳彥從日本戰國時期的術語中提煉出的一個特定概念,指斬斷主仆關系、親屬關系等世俗關系的場所或人(群體)。如前所述,日本戰后史學的主流,是將領主(武士、天皇)與農民的關系概括為近代前日本的主要生產關系。可以說,重點是圍繞一切關系展開的“領主”與“命運”世界的歷史。這個世界的對立面,是“無主”與“無緣”的世界,以及生活在這個世界的各種非農業民族(游牧民族)。除了“共同體”,其“循環”為日本社會發展和民族融合提供了關鍵要素。王野將這種認識進一步上升為人類社會普遍原則的層次,實際上提出了一種有別于古典唯物史觀的左翼史學框架。他的研究并未被主流學界接受,被評價為“一種空想”。這也就不難理解,日本政府為何“拒絕接受浪漫主義史觀的日本史觀”(長原啟二,《二十世紀日本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不過,和谷川道夫一樣,盡管遭到主流學術界的批評和孤立,網野芳彥依然為自己“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辯護。我們來引用《無命·公共領域·歡樂》一書的結語:
源自原始社會的“無緣”原則,也是那個世界的生命力,如同“野草”般堅強離心分離機,如同“孩童的靈魂”般永恒。雖然在“主人”的狂濤沖擊下瀕臨滅絕,但現代的“單戀”失去了的只是“主人”的枷鎖,必將創造出真正扎根于日本人生活的“單戀”,超越“主人”的世界,不斷吸收“虛無”的理念。
最后一句顯然是在“無產階級失去的只是鎖鏈,贏得的則是整個世界”這句名言的“致敬”,其思想背景也充分顯露。
日本是單一民族國家嗎?
《日本歷史上的東與西》日文版出版于1982年,1998年作為講談社學術圖書館的一部分再版,初版出版時,網野義彥已年逾五十,已出版了包括名作《無命、公共領域與音樂:中世紀日本的自由與和平》在內的五本個人專著的中文版,在封底的介紹中將它們描述為“早期代表作”,似乎并不恰當。
《鐮倉宮十三人》是一部以“番東武士”為背景的歷史劇。
本書視野開闊,內容豐富,但基本線索卻十分清晰,以東西方二元對立的軸線留學之路,梳理了從繩文時代到江戶時代的日本歷史發展,重點關注了作者擅長的中古史,尤其是12世紀源平之亂到14世紀室町幕府建立這段時期。學界普遍評價本書在網絡野史學界的意義在于以“東西方國家”的歷史視角挑戰“日本一元論”。其實,對“東國”的重視是日本中古史研究領域的悠久傳統。山守哲夫在《解說》中的評論十分精辟:
總體而言,對日本中古史的理解,大致可分為東京大學學者的“東派獨立論”與京都大學學者的“西派獨特論”。這種學說對立,猶如離心機一般,同樣,在學術派別的明顯重疊下,又像紅白歌會之爭,東西方的對峙,頗有趣味。作者網野本人也毫不避諱地稱自己為東派。
與以佐藤新一為代表的“東洋國論”學者相比,本書的獨特之處在于大量運用語言學、民俗學、人類學、考古學、古文字學等多個領域的最新成果,探討東西方政治對立的現象,認為這是一部社會史,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東洋派”的一個激進派別,或許正因如此,書中的一些引述,如平將門之亂、平清盛遷都福原是否被視為“最早建立的東洋國家”(第92頁),平清盛遷都福原是否被視為“西洋國家的概念”(第124頁)離心分離機,都還有很大的討論空間。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盡管網野義彥自 1970 年代以來一直致力于超越戰后日本以領主(武士、天皇)和農民為中心的歷史觀,探索被其遮蔽的各種非農民族的歷史,但在這本書中,對武士——無論是西方的海盜還是東方的弓箭手——乃至幕府的討論仍然占據了很大的篇幅,但天皇和京都的朝廷,也就是“弘治”勢力卻幾乎缺席。這或許是因為在天野看來,“武士”基本上是以戰斗為生的“功能民族”,也是一種特殊的“非農民族”,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克服“天皇制”的日本的機遇。這的確是絕對的“東方偏好”。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發行的中文版制作精良,翻譯可靠。日文版的圖版和地圖均保存完好,實屬不易。書的頁邊空白處標注了原書頁碼,日文版的《釋義》中也收錄了日文版所收錄的宗教學者山守哲夫所寫的《釋義》。《譯者后記》對王野的歷史和本書的特色作了全面深入的介紹,對讀者快速掌握本書的精髓有很大幫助。